2010年9月10日星期五

咬嚼之余

纵使别人以为无聊的东西,只要自己以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碍,便总要发表曝露出来,使厌恶滥调的读者看看,可以从速改正误解,不相信我。

①我的一篇《咬文嚼字》的「滥调」,又引起小麻烦来了,再说几句罢。

我那篇的开首说:「以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第一回通信的某先生②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句,所以多是枝叶之谈,况且他大骂一通之后,即已声明不管,所以现在也不在话下。

第二回的潜源先生的通信是看见那一句的了,但意见和我不同,以为都非不能「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各人的意见,当然会各式各样的。

他说女名之所以要用「轻靓艳丽」字眼者,(一)因为「总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别」。但我却以为这「常想」就是束缚。小说看下去就知道,戏曲是开首有说明的。(二)因为便当,譬如托尔斯泰有一个女儿叫作 Elizabeth Tolstoi③,全译出来太麻烦,用「妥尔丝苔」就明白简单得多。但假如托尔斯泰还有两个女儿,叫做 Mary Tolstoi Hilda Tolstoi④,即又须别想八个「轻靓艳丽」字样,反而麻烦得多了。

他说「Go」可译「郭」,「Wi」可译「王」,「Ho」可译「何」,何必故意译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⑤为什么不能有伟力者?但我却以为译「郭」、「王」、「何」才是「故意」,其游魂是《百家姓》;我之所以诧异《百家姓》的伟力者,意思即见前文的第一句中。但来信又反问了,则又答之曰:意思即见前文第一句中。

再说一遍罢,我那篇的开首说:「以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所以将翻译当作一种工具,或者图便利,爱折中的先生们是本来不在所讽的范围之内的。两位的通信似乎于这一点都没有看清楚。

末了,我对于潜源先生的「末了」的话,还得辩正几句。

(一)我自己觉得我和三苏⑥中之任何一苏,都绝不相类,也不愿意比附任何古人,或者 「故意」凌驾他们。倘以某古人相拟,我也明知是好意,但总是满身不舒服,和见人使Gorky姓高相同。

(二)其实《呐喊》并不风行,其所以略略流行于新人物间者,因为其中的讽刺在表面上似乎大抵针对旧社会的缘故,但使老先生们一看,恐怕他们也要以为「吹敲」「苛责」,深恶而痛绝之的。

(三)我并不觉得我有 「名」,即使有之,也毫不想因此而作文更加郑重,来维持已有的名,以及别人的信仰。纵使别人以为无聊的东西,只要自己以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碍,便总要发表曝露出来,使厌恶滥调的读者看看,可以从速改正误解,不相信我。因为我觉得我若专讲宇宙人生的大话,专刺旧社会给新青年看,希图在若干人们中保存那由误解而来的「信仰」,倒是「欺读者」,而于我是苦痛的。

一位先生当面,一位通信,问我《现代评论》⑦里面的一篇《鲁迅先生》⑧,为什么没有了。我一查,果然,只剩了前面的《苦恼》和后面的《破落户》,而本在其间的《鲁迅先生》确乎没有了。怕还有同样的误解者,我在此顺便声明一句:我一点不知道为什么。

假如我说要做一本《妥尔丝苔传》,而暂不出版,人便去质问托尔斯泰的太太或女儿?我以为这办法实在不很对,因为她们是不会知道我所玩的是什么把戏的。

一月二十日。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京报副刊》。

②指廖仲潜。

③Elizabeth Tolstoi 【英语】:可译为伊丽莎白·托尔斯泰。

④Mary Toiet Hilda Toistoi 【法语】:可译为『玛丽·托尔斯泰』和『希尔达·托尔斯泰』。

⑤《百家姓》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宋初人编,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以便诵读。

⑥三苏宋代文学家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的并称。

⑦《现代评论》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八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王世杰、陈西滢、徐志摩等。他们原依附北洋军阀政府,后投靠国民党政权。

⑧《鲁迅先生》张定璜作。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六日《京报副刊》上刊登的《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六期的预告目录中,该文排在《苦恼》和《破落户》两篇之间。但出版时并无此文。按此文后来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七、八两期。《苦恼》,胡适所译的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破落户》,炳文作的杂文。

来源:集外集(鲁迅杂文集)
题目:咬嚼之余
作者:鲁迅
日期:1925年1月20日
校对/重新注解:西西留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