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合乎普罗意识的唯家人论,对于国族主义提出如此近乎彻底的否定,更是极为有效地稀释国族主义经常出现的过度狂热,发出了贴近普罗立场的真切声音,使得国族主义不再是那麽无所踰越而又凌驾一切。
张少强(香港树仁大学社会学系质性社会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本土生活研究和意识形态分析)
四月二十九日上映的《叶问Ⅱ》连日来密集宣传,似乎要力求追上《叶问》的强劲声势。为什麽《叶问》能够如此触动各地华人?《叶问Ⅱ》又能否真的延续这股热潮?就此,笔者会从影片的潜在历史寓意入手,回顾一下《叶问》如何做出合乎国族主义的有效满足来增进探讨。与此同时,笔者亦会指出这部影片对于国族主义又是作出了什麽深切反省,使之不会像政治宣传那般往往出现令人抗拒的硬销。
功夫电影是指以民初拳脚为特徵的动作电影。它的风格通常存在三大特点:一,故事多从近代中国历史取材,渲染外来的现代军事压迫,唤起近代华人的集体苦难;二,在宣示华人身体何其精湛有力之同时,往往会以武德之说来表彰儒家精神;三,借用中外对打的场面类比中国和别国的交锋,主角的击败对手类比华人国族的优胜。这就是说採用光影世界来重写近代中国历史,以解华人心中的历史屈辱。
《叶问》透过抗战前后叶问的生平经历,明显就有承传这些特点。举例来说,影片虽无西方人物出现,但却多番出现现代枪械镇压华人,甚而活活杀害功夫好手。这就再度刺中最令华人沮丧的历史痛楚。纵然心里多麽不甘,中国的历史宿命总要败于外国的船坚砲利,形而上的传统文化敌不过形而下的现代军械。可是,这部影片出现一节叶问在茶楼巧用「寸劲」技压枪械(现代军事)的特写来扭转这样的宿命。当剧情讲述警长李钊手持短枪,指责众人落伍无知之时,叶问就是一手反扣短枪,连随弹脱整个弹筒,直教李钊默然认输。这样的情节正好呼应一直在华人心中那一股义和团式的历史慾望,但由于义和团的失败而无法道出。这样的情节亦完全摆脱功夫(中国的旧世界)总抵不住子弹(外来的新世界)那样的历史唏嘘,可是,徐克的《黄飞鸿》系列就曾如是地在剧情中感叹华人这一方面的愚昧幻想。
当剧情进入抗战年代,由叶问的生平变化浓缩串连出来的近代华人苦难即时变得越来越多。当中最为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叶问》并无同期的《霍元甲》那般主张放下仇恨,反而回到《精武门》式的国族主义。片中有一段叶问在竞技场上跟日军以一敌十的场面。在意念上这个打斗场不但代表了日军的势力范围,而且充满令人不安的黯然氛围。
故事的发展还要加入叶问好友武痴林惨死于此,然后功夫不俗的廖师父在叶问的目击之下同样惨死于此。这比起《精武门》陈真单挑虹口道场的一幕,只用一块「东亚病夫」的横额来激起义愤,实在更具煽情之能事。叶问的以一敌十所以精采正是包含这些多重义愤的爆发。儘管影片的压轴部分只有叶问对三蒲将军的中日比武而导致效果逊色,可是叶问在上阵之前的一段内心独白简直就把华人的国族宣言推至顶点,还以文化卓绝者自居,直指日本人「不配学我们中国武术」。
然而,《叶问》最为动人的地方并不只是在于这些怒打日人的情节。这反而在于创作单位刻意要把叶问写成一名顾家男士,并把整部影片的故事主线定在不同角色如何在抗战前后为求生活而作出不同选择。例如:片中的叶问确有合乎习武为己修身齐家的儒家精神,以及国难当前之际保家卫国的要旨,可是影片讲到叶问和家人在抗战中的生活之时就出现了一段父子在饭桌旁边的日常对话。这一段对话不但隐含功夫作为国粹之无力助人面对生活,兼有反成生活拖累的意味。儿子叶准:「爸爸!你以前不是经常打拳吗?为什麽现在不打了呀!」叶问:「爸爸动得多会饿的嘛!所以,就少动点。对吗?」
儘管叶问最终都有凭藉一身的精湛国粹来替国家讨回尊严,可是当他试图指责李钊甘当日军翻译之时,换来的竟是李钊诉诸「我要吃饭」的抗辩,继而反指他以一敌十的国族行为如何不切实际。这样的情节已然在宣扬国族主义的同时,亦对国族主义作出根本的保留。下及叶问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辆日本军车,只要哨子在其身后一响,刚是如何英雄的叶问也得如常人一个悄悄迴避一旁,然后继续孤寂一人上一条孤寂的路。回到家中,对着妻子诉说心声又是自觉无用,练武何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之中实在太过淼小,只有家庭最为重要。这些合乎普罗意识的唯家人论,对于国族主义提出如此近乎彻底的否定,更是极为有效地稀释国族主义经常出现的过度狂热,发出了贴近普罗立场的真切声音,使得国族主义不再是那麽无所踰越而又凌驾一切。■
二十四卷 十八期 (201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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