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 ∶星洲日报
作者 ∶梁文道
发表日期∶05.04.09
如果说真有甚么东西是不该让步於『西方主导的普世价值』,要坚持『中国自己的特色』,那一定就是传统的汉字了。由於汉语以单音节为主,同音字的数量太多,所以汉字的发展走向了表意的道路,著重字形构义,以免同音字造成误会。
这种特徵和语音辨义的拼音文字大异其趣,开发了拼音文字所不具备的视象世界。欧洲学者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並且据此联想推论出种种中西文化差异的玄谈,有的说中思维方式过度联接自然,缺乏逻推理能力;有的则说汉字形体只需三两个具体模件,就能表达极抽象的意念(例如现代普通语言学之父洪堡特①,他就曾讚誉汉字形体『自有哲学工夫在其中』)。
①洪堡特(Wilhelm Freiherr Von Humboldt,1767—1835)
德国语言学家、哲学家、政治家。1767年生于波茨坦。1787—1789年就读于法兰克福大学和格廷根大学,1801—1810年任普鲁士宗教和教育大臣,致力于教育事业的改革。1809年创建柏林大学,即现在的洪堡大学。1810—1819年任外交官。1919年以后辞去公职,专门从事学术研究。
洪堡特对许多语言都有广泛的认识。他研究过欧洲的巴斯克语、美洲的印第安语,非洲的埃及语和亚洲的梵语、汉语、日语等多种语言,是比较语言学创始人之一。他善于突破历史局限,透过个别的语言现象,深入考察人类语言的普遍特性。在语言的本质和功能、语言与思维的关系、语言的文化内涵等多方面的问题上,他都做了富有创见性的研究和探讨,为现代语言学思想奠定了基础,被誉为德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洪堡特第一篇有关语言学的著作是1820年6月29日在柏林学会宣读的一篇报告《依照语言发展的不同时期论语言的比较研究》,在这篇文章里他起草了他所设想的语言哲学体系的纲要。1828年,他发表了《论双数》一文,这标志着他在语言研究上完全转向理论研究的开始。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项工作是《论爪哇岛上的卡维语》的写作,这篇巨著共分三卷,陆续出版已在他去世以后的1836—1840年。书中附有一篇长达300多页的绪论,题为《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这篇绪论是洪堡特语言理论的代表作,对其后的语言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洪堡特有关语言的创造性特征的论述,是他的语言理论的精髓。他认为语言绝不是一个实体或已完成的事物,而是一种创造活动,是人的心灵不断地用声音来表达思想的活动。语言所要表达的意义内容是十分广泛的,其运用手段却极为有限,这些手段并不为个人独有,而是所有语言使用者的『共同本质』。对于语言和民族的关系问题,他认为语言是民族的最大特征,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它们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语言随着民族的成长而发展,它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同时它又是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载体。所以,研究语言不能孤立地看问题,应该与历史文化、风俗习惯的研究相结合。洪堡特把语言置于具体民族的文化背景之中,进一步考察了语言在人们认识世界和处理事物的活动中所起的作用。他认为语言从精神出发,再反作用于精神。任何语言都具有接受一切事物并且将其付之于表达的灵活性,但无论怎样都不会对人的认知活动形成绝对的制约。在他看来,语言是人类本质的组成部分,其萌发是由于人类的内在需要,而不是仅仅产生于维持外部交际的需要。洪堡特细致地考察了许多语言,以词的语法形态为主要依据,将世界语言分为三类:孤立语粘着语和屈折语。他认为汉语是典型的孤立语言,梵语则是典型的屈折语,包括粘着语在内的所有其它语言处在这两种极端类型之间。世界上的语言有比较完善和不太完善的区别。但没有优劣之分。即使是最野蛮的部落的语言也不应该予以歧视,或贬低它的价值,因为每种语言都是人类原有的创造语言的能力的表现。
洪堡特的语言哲学思想宏大深邃,对20世纪的语言学产生了深刻、持久的影响。欧洲语言学界魏斯格贝尔等的『新洪堡特派』,美国的萨丕尔、沃尔夫的语言学说都在不同程度上继承和发展了他的语言思想,他的许多富有创见的理论观点至今仍有极其深刻的意义,为当代语言学研究者所瞩目。
我的老师,哲学家关子尹先生就曾在《论汉语古文字中的哲学工夫》一文中以『幾』为例,说明汉字抽象思维的特点:「『幾』的金文从幾从戍,幺幺从二幺,即两条细丝並列之形,意会一些『细微之极』的事情或事態,《周易.繫辞上》中『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中的『幾』,即是此意;『戍』则解持戈防守。二者合起来,便意会吾人对『细微之极』的事象保持警惕」。
单是一个『幾』字,在中国哲学里的重要,真的可以用『微言大义』去形容,绝对没有夸张。
「例如《周易.繫辭下》中有『知幾其神乎』、『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古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等语,很清楚的道出了『幾』的认识与掌握於世道人生的重要」。
又如「《尚书.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这后世號称『十六字心传』的经典名句,因为此中提到的『危』和『微』,正是『幾』一字从幾从戍的要旨所在」。为甚么一个字就能表达如此精湛深微的想法呢?这正是汉字『字形构义』的结果。
假如真把汉字拉丁化,变成一套拼音文字,不仅会造成一字多义等种种实际的麻烦,更有可能根本改变汉语思维世界的特质。我无意在此比附汉字拉丁化和汉字简化同样会遇上的问题,因为我不大想正面介入当前的繁简之爭。
我感兴趣的,始终是当年中国和知识界改革汉字呼声背后的动力,到底是甚么使得他们寧愿中断汉语思维本色的传统,也要奋力推动一场惊天动地的语言规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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